唐婆婆的打滷麵

他們心中的鄉愁啊, 是不存在的彼岸。

鄉愁這個詞之於我,之於我祖父母們心中的意義與份量,應該落差甚大。
他們的鄉愁是余光中筆下的「一灣淺淺的海峽」,是那一訣別便被海峽隔開的四十年。民國三十八年,被迫遷移的人們,懷抱著要再回到大陸的希望來到臺灣,但隨著時間的流逝,臺灣已經成為了外省人的第二個家鄉,在對岸的老家,經歷共產黨四十年的統領,早已物是人非。外公與外婆的鄉愁啊,是不存在的彼岸。

我們家是外省家庭,但我的故鄉是住了一輩子的臺北,沒有另外那個臺北以外、可以回去的地 方,而我也一直居住在這個城市中,不曾有過鄉愁。直到大二的某天,外婆永遠的離開,回到家再也見不到外婆坐在電視機前、用她好聽的北京腔說聲妳回來啦,再也喝不到熟悉的排骨湯,直到這兩年爺爺奶奶也相繼離開,家族不再固定於週日晚上集合在老家的飯桌,再也看不到爺爺大口吃肉的模樣。這才發現原來我的鄉愁,是回不去的爺爺奶奶家,是回不去有外婆會端上家常的飯桌。

從小我和姊姊都是外婆帶大的,干絲、雪裡 紅、酸豆角、餃子、開陽白菜和各式排骨湯,這些 都是我的家常味,即使現在外婆已經不在身邊了,我依然會在冰箱裡沒什麼食材的傍晚,想著那就做一碗蔥開煨麵吧、無論什麼季節都會想要喝上一碗熱騰騰的燉湯、端午節的時候也不會想到什麼南北部粽或東泉甜辣醬,因為我只知道仁愛路上九如商號的湖州肉粽跟甜豆沙粽。
像是八大菜系中只有江浙菜最多湯品,蔥開煨麵跟湖州粽都是浙菜等等,這些飲食習慣被我在生活中無意的實踐著,然而要到長得夠大才會明白,這種飲食文化深植在血液中,要是沒有某種血緣或是地緣關係是不會了解的。

其實外婆初來臺灣的時候並不會做菜。那時的她,是一位三十歲、尚未出嫁的小姐。民國八年 出生,外婆名為龔胤昭、字班若,裡面含有漢代班昭的典故也有父母的期許,出生在天津大戶人家, 她父親是唐山鐵路廠廠長。外婆從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,初中因為上了法語區的學校,因此曾學過法文,後來原想考北大醫學系,但因為那時候的北大受到了日本偽滿洲國控制,外婆因而拒絕去念,轉而考取了北京師範大學化學系。

一家五口在淡大宿舍院子合影,唐婆婆笑得開懷

畢業後外婆成為一位化學老師,從山東的暨南中學一路往南來到了上海的復興中學,擁有了知識與能力,讓她不受到中國傳統女性要結婚才有依靠的觀念束縛,但即使如此,依然躲不過大時代的動盪與顛沛。那是一九四九年的暑假,一場旅行邀約徹徹底底改變了她的一生。
同在上海教書的衣阿姨和外婆既是同事也是好友,她的兄長衣伯伯是蔣介石專機的座機駕駛, 恰巧飛到上海之後無人的專機要返臺,隨口問了妹妹與友人們是否想趁著暑期一同到臺灣遊玩,就這樣三位風度嫻雅的女教師結伴而行,帶著旅遊的心 情降落在臺灣的軍方機場,卻怎麼也沒想到這一待 就是一輩子。

照片那年,唐婆婆初中畢業正值豆蔻年華。

對日抗戰打了八年的日子都也挺過了,誰也沒想到同是中國人的共產黨會突起得這樣快、上海會淪陷得這樣快。一九四九年,突然間人人都搶著逃難來臺灣,外婆與友人們則是再也踏不上歸途。

我想她身上應該除了幾件衣服與盤纏之外,也沒什麼別的了吧?原本在上海教導的學生們、經年積攢的財產、所有親朋好友都沒機會再見面了嗎? 那還在天津家鄉的父母呢?在臺灣不僅無依無靠、北京腔也與閩南話不通、一切都是迷茫。大家都說會再打回去的,還會嗎?是什麼時候呢?戰況到底如何?被共產黨接收的家鄉怎麼樣了?寫回去的信家人收得到嗎?

時代是一場巨浪,被捲入其中的人們只能拚命地游才有機會活下來,沒人知道終點在哪、要去哪邊、什麼時候會結束。

而我這種從小被祖父母捧在手心寵大的孫子,後來才發現我的爸媽、姨媽這一輩俗稱的外省二代,是在家中沒有祖父母的情況下長大的,媽媽說以前學校的本省同學們都在老家有房有地,但外省的孩子如果不是拚命的努力工作,那未來就很可能一無所有。是啊,在一個新的地方重新扎根到成長茁壯是多麼的不易。

所幸這一路上還有彼此,外婆有一起來臺的兩位摯友,她也在五年後放棄了反攻的希望,經朋友介紹認識了撤退來臺的外公唐啟昆,衣家也成了外婆在臺灣的「娘家」。婚後外公在淡江大學教書,搬進了職員宿舍後,外婆才開始跟左鄰右舍的太太們學習外省菜,也才會有我這麼個吃著外婆菜長大的孩子。

我與媽媽、姨媽一同看著老照片,續著外公外婆的故事。

「好久沒吃到家裡的大滷⋯」話還沒說完,就被姨媽打斷。「不是大滷,我們北方話說打滷, 打是動詞,有勾一個芡的意思!」姨媽認真地說。

「打滷裡面的料可以有很多變化,以前啊都是冬天過年的時候才會吃這道菜,比較有錢的人 家,裡面除了一般常見的料像是木耳、香菇、雞蛋 之外,還會再加上蝦仁跟海參呢!我們做的是比較老北京放的味道,乾貨比較多,因為北方的冬天沒什麼菜的。」姨媽熟練地一邊把乾香菇泡水、一邊 將木耳切絲,並且時不時叮囑要注意的小地方,香菇蒂一定要記得去掉、切肉時要記得是逆紋切等等,一道菜要能做得像樣要練的功夫可多了,這些都是姨媽小時候跟在外婆身邊耳濡目染學來的。

在外婆眾多拿手菜當中,打滷麵是我特別愛吃的。既可以單吃、也能配上麵或飯,是那種能做主角、但又不會搶盡風頭的角色,加上裡面的料非常豐富,吃這一道就抵過吃一桌的菜,也難怪這在過去的年代是逢年過節才會端上桌的。

我們家的打滷,遠遠的就能聞到經過時間燉煮的醬油香氣。那白瓷大碗放在中式木頭圓桌的中 央,在微涼的傍晚熱氣蒸騰著,透過水蒸氣看上去那打滷湯的棕色澤,有著細細的淺黃蛋花跟橘色的金針在其中點綴,誘惑著我一勺舀到湯碗裡,嘗一口那香氣十足的熱湯,嗯,喝起來味道香醇卻不致太濃郁,小里肌肉配上醬油跟香菇簡直絕配,口感因為勾芡而滑順,香菇、木耳又增加了些許嚼勁,讓人意猶未盡,一碗接著一碗喝。

思緒不經意飄回外婆背影還常駐足在廚房的時光。打滷在我小時候已經不是年節才吃得到的料理,而是只要開口說想吃,就會出現在隔天飯桌上的一道菜。現在回想起來,外婆是十分的疼愛孫子們的吧,我和姊姊總在清晨時分,睡眼惺忪任由外婆換上學校制服,再被半推半拉的帶上樓吃早餐,時常是前一晚上剩菜的再變化,冬天的時候會多上一味蛋花湯。我總是想念,依偎在外婆那寬厚又鬆軟的手臂上,那種溫暖自在的日常。

後來,在那些沒有外婆的家族團 聚時刻,無論我們如何談起各自的近況,總會有一個瞬間,飯桌上的話鋒就轉到昔日的回憶。媽媽總會在吃著餐後甜品時,提起她孩提時期偷吃廚房的紅棗當零食,卻又怕被發現總是要藏好吃剩的籽;姨媽會笑談被外婆交代去鄰居李媽媽家借兩顆雞蛋,卻因為貪玩撞破了蛋,不敢回家的她只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去李家再討兩顆。在年復一年的飯桌上,被拿出來重新溫習,像是一件件收藏的寶物,時不時會拿出來看看。

漸漸地我發現,這是我們懷念與記憶外婆的方式。透過這樣的形式,讓外婆繼續參與我們的生 命。每當記憶被提及時,我真有那麼一刻感覺外婆就在身旁,但我沒有用眼尾的餘光去確認她是不是真確地回來了,只是好好看著眼前的家人們。因為這齊聚的溫暖,始終會讓我想起與外婆在午後微涼的臥室裡頭,一起午睡的親密時光。

打滷麵

打滷麵的製作

|份量|

6人

|材料| 

麵條⋯6份
木耳⋯6片
雞蛋⋯2顆
金針⋯10根
乾香菇⋯6朵
小里肌肉(梅花肉 也可)⋯400公克

|調味料| 

糖⋯適量
鹽⋯5公克
醬油⋯30毫升
米酒⋯適量
太白粉⋯適量

|作法| 

  1. 小里肌肉切成薄片,加入適量的太白粉、醬油及米酒,先放旁邊醃10分鐘。
  2. 菇浸軟瀝乾切絲,香菇水保留。
  3. 木耳及金針洗淨,木耳切絲。
  4. 鍋中放入水、香菇水,開火煮滾。
  5. 水滾後放入肉,肉要一片一片放,避免全部黏在一起。
  6. 放入香菇、木耳及金針。
  7. 加入醬油30毫升、鹽5公克、糖少許。
  8. 煮開後用太白粉水(1:1)勾芡;濃度自行判斷。
  9. 勾芡後試湯頭味道,太淡再加入鹽。
  10. 水滾後改中小火,將打好的蛋少量慢慢倒入,倒完再打散。
  11. 換鍋滾水,下麵煮熟,盛湯即完成。